第二日上午,卫君正式宴请鲁国君臣。婉落得清闲,一早用膳后便又到清的住处,昨日有太多事要聊,直到此刻两人才有机会把各自精心准备的礼物拿出来。
清拿出一件褪色的暗红色婴儿锦袄,婉不知缘故,笑着说:“姐姐,如今同已经四岁了,这件衣服恐怕他已经穿不上了。”
“这是我出嫁前母亲给未来的外孙缝制的衣服,如今这件送给你,也算是一个念想吧!”婉想起多年前母亲的飞针走线,强忍涌上的泪花,笑道:“既如此,我需再生一个孩子了!这样才穿得上这件锦袄。”
“姐姐,我也有一个宝贝要请你一起看看。”婉拿出一个木质的盒子,推向姐姐。
盒子是黄杨木制成的,五寸见方,盒面雕刻有龙凤绞花,极为精致。“里面是什么?”清疑惑地问。
盒子像是多年未打开,清颇用了些力气才打开。里面有一对青粉色的珍珠耳环,一支盘凤步摇,一挂翡翠项链,这些物件婉都记得很清楚,母亲生前父王赏赐很多,这几件是母亲最爱,水滴耳环是她刚入齐宫时赏的,步摇是清出嫁时赏赐,而翡翠项链,却是她出嫁时从莒国带过来的。
母亲去世时她也病着,等她回来时甘棠殿许多东西都以染病不洁处理掉了,待她再从莒国归来,被赶出甘棠殿,她只留了有限的一些东西,其中就有这盒子,可惜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,直到今日和清重聚。原来母亲心里一直有父亲。
首饰的下面,还压着一截帕子。时间熏染,白色的帕子已经泛了黄。清打开帕子,上面绣着几行字
“有女有女婉清扬,大者学帖临钟王,小者读字声琅琅。
朔风吹衣白日黄,一双白璧委道傍。
雁儿啄啄秋无粱,随母北首谁人将。
汝家零落母不知,母知岂有暝目时
呜呼三歌兮歌愈伤,非为儿女泪淋浪。”
不知何时,姐妹已拥在一起,似乎再不孤单。。。。。。
午后小憩后,婉邀清去山后转一转,清多年的头痛症又犯了,便推说自己身子乏劳,允却跃跃欲试。早上他和卫君相谈颇欢,此次会盟目的达成,他便也想看看桃丘有名的秋色了。
走出别院约莫半里路,便遥遥地看到远处翡翠色的湖面闪着隐隐的光,应该便是有名的鹅鸭湖了。
鹅鸭湖原本叫金水湖,南北长二十五里,东西宽二十余里。水面烟波浩渺,在日光照映下长年泛着金色的波光,故称金水湖。
但因水中常有鹅鸭嬉戏,当地的农人常叫它鹅鸭湖,后来此名渐旺,许多人倒忘记原来的名字了。"野鸭成阵泛清波,蒲苇菁菁映芷荷。渔人罢棹眠舟里,卧听远浦采莲声。"说得便是此湖的胜景。
湖边大片大片的芦苇,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摇着,像吹起了千堆雪;稍远处的火绳树金黄色的树叶铺满天空,有一种秋日的绚丽。
走着走着,似乎有箫声从远处飘来,风一吹,却又不见了。允拉着婉的手,加快了步伐,想去寻找这箫声的源头,"夫人,你可听到箫声?常言公子佩玉,才子佩萧,此处远离卫国国都,难道是有世外高人也眷恋这湖光山色?"
再往前走,箫声又渐渐清晰了,却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幽咽,允心中涌起一丝悲伤,更着急要去寻找这箫声的源头。
芦苇低了下去,远远地看到有一人站在湖边双手持萧,另一人斜靠在树上,似乎在欣赏这箫声。吹箫的人极高,风吹起他的袍子,似乎这人马上要乘风归去。
下午的阳光依然是明媚的,但婉突然觉得有些寒凉,她拉了拉允,说道:“大王,此处湖水寒意森森,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!”
允却舍不得那箫声,说道:“难得寻到真面目,我们且上去攀谈一二,再回去不迟。”
箫声越来越清晰了,是前些年洛邑附近流行的曲子桃夭,这首曲子婉幼年时也曾练习过,本是一首欢乐明快的曲子,此时由面前的人吹奏出来,倒变得伤心失意,悲壮哀伤。婉不愿再向前,何必去打扰一个失意之人湖畔的秋日幽梦呢?
允看婉停下来脚步,只得也停了下来。一曲终了,允大声说道:“高人好箫声,令人闻之欲泪。短短一曲,道不尽相思滚滚。”
湖边的两个人听到允的声音,都朝这边望过来。湖水波光粼粼,婉一时看不清远处的人,她只是觉得那身影莫名有些熟悉,便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。
冰冷的双眼,紧闭的嘴唇,不辨悲喜的表情,让人没有勇气再向前走上一步。允心里大吃一惊,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地竟有这样的人才。
刚刚单听箫声已知此人技艺不凡,谁知那人剑眉星目,气宇轩昂,加之头发随着袍子在风中翻飞,真真如谪仙下凡。
允正沉思这是哪国的风流雅士,却感觉自己手臂被婉牢牢挽住,如果他回头看婉,会发现婉的脸色已如白锦一般苍白了。
允说道:“此曲只应天上有。这本是民间俚曲,兄台却吹出了恢弘悲壮的气势,难得,难得!”
那人却开口了:“这首曲子许多年前我曾听一个少女唱过几句,她曾答应给我唱整首曲子,但造化弄人,她失了约,这曲子便荒腔走板到如今这模样了。。。”
允正思索那或许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,旁边的婉却说话了:“公子未免太痴了,桃花花开花谢年年有,此曲无论庙堂还是江湖皆有传唱,公子又何必拘泥于多年前的断章残句?”
允正担心婉过于莽撞,得罪了对面公子,那人却说话了:“既如此,姑娘可否献唱一二,以消我心中遗憾?”
不知是可怜那人太痴,还是景色太美,婉竟没有拒绝,轻轻地唱了起来。允第一次听婉的歌声,一时也忘了阻拦。
碧云天,黄叶树,湖光山色里,婉的声音随思绪飘回到多年前的甘棠殿附近的桃林,那里的桃花总是那么艳,如果不随时令采摘便仿佛错过了春天。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和太子有纠葛,太子的行动举止早已吸引她,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动心。
和刚刚的箫声的悲凉不同,婉的歌声初时明亮,渐转缠绵依恋,到最后才渐有悲伤之意,但那悲伤依然是克制的,淡淡的。
婉唱时本是面对湖水,一曲终了时,她回过头望向对面的人,挤出最灿烂的笑容,心中说道:“诸儿哥哥,今日不论是幻境还是现实,婉都好好地把这首歌唱给你听了,你可不要再埋怨婉失言了啊。”
她对允说到:“此处湖水寒凉,我们回去吧。”说罢不等允的回答,便掉头快速离去了。允还沉浸在刚刚的歌声中,本打算和对面的人再攀谈一二,此时只得双手抱拳作揖,对对面的人说道:“高山流水,有缘再见。”
然后便跑去追婉了,待追上时,允发现婉脸上有来不及擦干的泪痕,他惊讶问道:“夫人,你为何哭了?”婉浅浅一笑,勉强说道:“许是刚刚箫声太过悲切,加上秋意萧瑟,我忍不住也。。。”
允暗笑女子的多愁善感,又觉得哪里不对劲,便拉了她的手,一起回去了。
秋日的太阳一隐退,天就骤然冷了下来,站在湖边,甚至有种森森的寒意了。
郑忽不敢说话,怕惊醒了梦中的诸儿。如今他才算明白诸儿这些年念念不忘,几次几乎搭上政治命运的缘故了。
诸儿目送着着婉离去的背影,直到最后被芦苇荡遮去,他才发觉自己胸口一股热气翻腾不休,整个人都无一丝力气,他伸手朝郑忽求助,郑忽赶紧迈步上前,只看到诸儿一口血喷出,整个人似山一样倒了下去。
饶是郑忽常年练武,一时也差点被诸儿撞倒在地。郑忽扶着诸儿到树下坐定,只见诸儿双目紧闭,面色如纸,胸前袍子的血还未干,却已是黑紫色了。
郑忽摇了摇诸儿,见诸儿无一丝反应,食指轻轻探向诸儿鼻下,却只有气若游丝,郑忽这才慌了。
这鹅鸭湖离他们的营帐还有二三十里路,他就算快马疾驰,到了太医那里怕也是晚了。他拼命搜索记忆里急火攻心,病人骤然晕厥该如何医治。
他让诸儿在树下躺平,两手按向人中,诸儿一动不动。他又找来尖利的荆棘,充当银针依次刺向人中、合谷和百会穴,他依稀记得这些穴位能帮助病人神志清醒,可荆棘下去,诸儿仍双眼紧闭,郑忽不曾发觉自己双手已经止不住颤抖起来。
所幸他也是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物,他强迫自己静心,打开诸儿的袍子,松了松诸儿的玉带,右手抚在诸儿心口,发现依然有微弱心跳。
他深吸口气,低头运向诸儿口中,待到诸儿唇边时,他一时竟有些羞赧,他忙心中责骂自己:“他都快要没有性命了,你却在想些什么呢!”
他捏住诸儿鼻翼,将气送入诸儿口中,然后抬头大口吸气,再送入诸儿口中。如此这般,不知过了多久,只见诸儿一双迷茫的眼睛正疑惑地望着自己。
郑忽猛地从诸儿脸上移开,身子坐正,慌张摆手,说道:“贤弟,不是你想得那样!”
诸儿看到深秋的天气里郑忽额头却有汗珠渗出,心里明白是郑忽又一次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又看到郑忽一副要辩解的样子,一时兴起,想调笑郑忽一番:“郑兄,你刚才可是亲了我?”
郑忽说:“是,可是…”紧张得脸皮都泛红了。